
Wanderer above the Sea of Fog…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
我理解的浪漫主义是“永远追求一个不可达到的目标”。我是在十八岁前夕通读《浪漫主义的根源》后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一人生信条。在此之前,我已经成为浪漫主义本身,做着浪漫主义的事。这是初中时期看太多日漫留下的后遗症:男主们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想,一遍遍牺牲自己。我也在高中复刻了这一脑残操作——为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关系牺牲学业。这种鲁莽给我自己,我的家人,以及我后来的爱人们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那场事件是我迈向成熟的人生分水岭。过去七八年,我对这件事做了两点反思:1.我对规则没有很好的敬畏心 2. 我没有自弃,所以我的人生最终回到了正轨。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这些反思是正确的,但在哲学上缺乏高度和深度,也因此,我只是单纯在行为模式上做出了一个“更老实“的改变,错失了一个思维系统纠偏的好时机。
十七岁的时候,我不理解为什么在校园里当众亲吻心爱的女孩是一种罪。我曾错误将这个问题理解为一种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的冲突。事实上,这个问题是一道更好的哲学命题:关乎自由,关乎道德,关乎正义。今天我对于这个问题有了一个更好的反思:这个悲剧和集体无关,只是因为我用了错误的方式去追求了一个长期正确,短期错误的个人目的。
这个结论看起来并不发人深省,可它指向了一些更深度的思考:1. 人该如何做决定 2.人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目的。
我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哲学思辨训练。对我来说,哲学的启示就在于“我们该如何行为” ,而人本身就是过去的行为,自我认知的当下行为,他人解读的当下行为,自我预期的未来行为,以及他人预期的未来行为的合集。用一种给更模糊的说法,人就是自身习惯的合集。当一个人深刻接受了一种哲学思想并用他指导了自己的行为,我们就可以说,那个人成为了某种哲学思想的化身。
比如我,在了解了真正的浪漫主义后,我开始反复“追求不可达到的目标后“,以至于最终我练就了一项极度稀有的品质:悲剧英雄般的勇气。换言之,我至今没在同龄人里见过比我更”不怕死“也不放弃的。这种特质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和上限,是我个人的最大美德。大多数支持我的人都是看重我这份喷涌而出的生命力——毕竟,一个愿意无限尝试的人,在他不死并吸取教训的情况下,在数学上就是有更高概率成功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不死?日漫里的男主,不是有时光回溯的能力,就是有什么外挂来给他们提供容错率。所以他们有资格纯正地浪漫。在现实中,一个纯正的浪漫主义者,大概率是会死的。海子死了,顾城死了,我也差点死了。这是因为浪漫主义本身致命:在追求那个无限的目标时,个人的有限性会推动浪漫人去不停冒险,直到容错空间归零,然后身死道消。这种身死道消诠释了浪漫主义,因为一个目标如果被达到了,它就不再浪漫了。
我在去年夏天遇到了我的人生导师。他是我人生中碰到的除我之外的第一个纯粹“哲学人”。他是一个纯粹的理性人,康德人。我也看到了他作为一个“康德机器”取得了非凡的世俗成就。于是我开始学习他的思想,模仿他的行为。我立志给自己的底层思维做一个“大改造”,也成为一个康德人。康德人的核心很简单,便是“只做应该做的事情”。至于什么是应该做的事情?这个因人而异。从康德的原著来看,应做之事是“所有人做了也没问题”的。
从哲学角度上,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就是互斥的。因为浪漫主义的诞生就是反理性的。理性主义追求事物一定程度上的确定性,而浪漫主义则是把事物神秘化,模糊化。理性主义者思考太阳照亮晴天这个现象的逻辑关系;浪漫主义者说太阳是个窗,宇宙的光芒透过它照了进来。这么看,我尝试把自己改造为康德人的目标本身就很浪漫,因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从青春期到现在的人生就是彻底反逻辑的:高中被开除,大学申请上写诗,又半路出家去搞金融。我现在能在世俗上“像个人“,纯粹是因为我的浪漫主义路径和理性主义者的路径有一段重合。
那么既然我已经确定了不做一个纯粹的浪漫主义者,我该如何调和这两种思潮的底层冲突,形成一个能为我所用的行为系统呢?过去一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这件事,却始终不得要领。直到我读到了一篇关于顾城杀妻的文章。https://www.frontlinefellowship.io/blog/maxinyi-article
顾城是我个人浪漫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是我第一个尝试模仿的诗人—15岁的我热爱他诗歌里那份玻璃版的童真。
“在一片死灰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感觉》
这是天才的诗歌。他的诗歌如此一尘不染,如此纯净,是我终其一生也达不到的。后来,我发现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意识到这位大诗人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纯净,我就再也不读他的诗了。感谢《寻找谢烨》,我得以重新审视顾城在我生命里的影响力。我惊讶地发现,纯净的童真背后藏着纯净的疯狂。更可怕的是,这疯狂也潜伏在我的灵魂里。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顾城的想法是根本无法理解的。我却能理解,因为我十分确信,在我高中的时候,这份疯狂也曾控制我,只是我的英雄主义把毁灭控制局限于自毁。海子也因为这份疯狂选择了自毁。堂吉诃德也是。曾经我把浪漫主义的负面影响美化了。如今,浪漫主义的阴暗面被第三方用极其冷静,客观地语言呈现在我面前。我承认,那是我第一次害怕我自己。我恐惧自己也会如此不可控,不可预测。我也终于知道,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在我身上的真正冲突就在于我原生的这份冲动。
对于这份冲突,席勒是这样解释的:人的内心有两种冲动: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这两种冲动都具有强制性—自然欲望的强制和道德律令的强制。强制性会“迫使”人去做出行为。这样一来,我更好理解康德人了:他们是形式冲动占据主导的一群人。对他们来说,“做应该的事情”也是一种冲动,就像写诗是我的冲动。席勒推荐的调和两者冲动的方式调动是“游戏冲动”:一种追求“自由的无合目的性“的冲动。人应该不为外在功利做事,却又在形式中呈现条理与道德法则,游戏冲动的追求对象不是道德法律和自然,而是”美“。到这一地步,行为问题已经成为了审美问题。康德在《判断逻辑批判》中也呈现了类似的观点:审美应该是是无力利害,普适的,无目的合目的性的。这是哲学探讨的必然阶段,即回答:What is a good life? (什么是好的生活”)。这一阶段的讨论对我已经没有指导意义了,正因为美不应该是有目的性的。我无法想象如何用“美”去指导我的交易和商业决策。比特币上涨是美的吗?现在做空是美的吗?创立一家上市公司是美的吗?
我在道家思想中寻求调和的启示。其实所谓的“道”与上文中提到的“美“有一定得共同性:他们都无目的,无所不适,无处不在。老子建议君主”无为而治“,也就是利用大势的力量去完成一个目的。说的浅显些,无为是一种“顺势而为”,是“集中各方力量”去达成一个目的,而不是与这股大趋势去做对抗。
伟人们对于大势都有近似的理解。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孙武说“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而且这份大势是可以人造的,也就是为我方的目的创造有利条件。按照毛泽东的思想,那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在金融市场里,我所追求的也无非是:1. 操盘的主动造势 2. 观察到其他操盘者后的“顺势”和“破势” 3. 跟随市场制定者的“大势”
当我们回到浪漫主义的本源,我们很容易就发现浪漫主义在现世的缺陷:对于内心世界的过分关注和追求造成了对大势的忽视。浪漫主义过分追求“对崇高理想的无限追求”,却对于“什么是崇高理想“和”怎么追求“没有实用主义上的指导。于是英雄们出现了—他们妄图用个人力量撼动大势。他们有些碰巧成功了,大多却死了。参加特洛伊战争的英雄们基本都死了,因为他们忽视了那场战争的核心是神的斗争,而不是人的斗争。一个特洛伊时期的”理性英雄“应该做的是固守家门。
所以浪漫主义者应该如何在现世成功?根据上述的讨论,我们可以引出几个必要因素:
- 选择一个符合大势的“无限”目标
- 奋力追求
- 追求的过程中灵活调整自己的路径和方法
- 适时放弃小目标,但不放弃大目标
- 最大化自己的容错率,力求不死
- 用对无限的渴求去压制内心的“无限疯狂“
对于这几个因素,我们可以作扩展讨论:
- 选择一个符合大势的“无限”目标
原教旨浪漫主义者并不在于你追求的什么目标。也就是说,假设一个人在今天的中国寻求清朝复辟,这个追求本身也是浪漫的。这种追求的不可取性不在于他注定失败—任何浪漫主义的追求都是注定失败的,因为无限不可达到,只能近似。他的不可取性在于“逆势而为”会导致他的容错极小,还未来得及身死就进监狱当起了“铁窗王”。
2. 奋力追求
这不需要讨论。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不缺动力。
3. 追求的过程中灵活调整自己的路径和方法
堂吉诃德的骑士梦其实没什么问题。他的问题在于不愿意调整路径。在第一次挑战风车失败后,他应该意识到传统骑士装备有问题,然后去升级装备。他如果“骑”的是坦克甚至是高达,那他就赢了。所以说,浪漫主义者大多是路径问题,而不是追求问题。
4. 适时放弃小目标,但不放弃大目标
这个可能是浪漫主义者最致命的缺陷之一。因为太冲动,太有动力,不知进退。所以底线是:在冲锋之前,想一下最差的境况是否自己可以接受,如果发生了后续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接受,有了合理止损,那就冲上去。
5. 最大化自己的容错率,力求不死
容错空间的重要性前面已经反复强调。这里我更想强调的是如何在追求过程中尽量收集理性工具来给自己造容错。把“收集装备”和“使用装备”当作浪漫的目标之一,将理性变为“形式冲动“,而不是用理性去压制浪漫。最差劲的情况也要让理性和浪漫冲突起来,而不是一味的浪漫。
6. 用对无限的渴求去压制内心的“无限疯狂“
浪漫主义者有的时候会把自己内心的冲动误认为“大无限“在自己身上的投射,也就是所谓的”calling/使命感“。真正地浪漫是对于大无限的极致专注。到了那种境界,极致的浪漫将会近似康德人地极致理性。也就是说,极致的浪漫就是不浪漫,极致的勇气就是审慎(专注容错)。
那么回到高中,碰到同样的恋爱困境,我该如何在学业和爱情中做抉择?
答案是,我都要。我可以 1.和当时的女友一起研究转学到更好的高中 2.我提前录取美本名校让学校投鼠忌器 3.我通过各种方式赚到自己的钱然后买通校长 4.聘请律师告学校歧视。每一种都在数学期望上远好于我当时的选择,而且下限也高得多——甚至可以保住那份感情。为了“争取感情”最后失去了那份感情,愚蠢至极。
行文至此,我已经修正了我的个人浪漫主义。他在逻辑上一定不完备,甚至充满纰漏。这不要紧,够用就行。那座诗歌王国终将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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